未题·不语

一盒酸奶下肚，时间刚刚好。这正是每天小徒弟戴格尔起床的时间。梅林抄起快没电了的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今天自己接客。有急事儿再打电话。
按下绿色的发送键，梅林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混蛋。不过，谁不能偷偷给自己放个假呢，希望戴格尔不要认为已经年近三十的自己还会为了大徒弟的离开而伤心断肠。对了，昨天那个大个子莱昂到底对自己嘱咐了些什么？

太阳慢慢爬上了乱糟糟的床，慵懒地照耀在绛红色的被子上。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只急急忙忙除下了衣服，却没有仔细看看那位款爷柔软的大床。梅林叉着腰站在床边，回想起来，昨晚磕到自己膝盖的，应该是床头那个精美雕花的柱子。而那床绛红色的被子，上面还有上世纪的乡村绣花，看起来就像奶奶留下来的嫁妆，闻起来还有老奶奶身上的姜味。对比着这房子其他如此现代的装饰，这床古老的被罩，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梅林并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具体的职业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下班回来。等我回来什么的，这看起来就像是写给某个姑娘的留言，只不过昨晚一片漆黑之下，他并没有注意到周围都有些什么。他的胃里不禁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并不是因为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的缘故。但是，你又能对一个身边不停围绕着大小姐们的公子哥儿抱有什么幻想呢？

梅林把攒成小球的纸条打开。

梅尔。

昨天亚瑟这么喊着自己，声音有力却又颤抖，就像个被板着脸的妈妈训话的高中生。

亚瑟似乎是跑着回来的。他的满脑袋金发摇晃地乱七八糟，脸上也汗津津的。如果他说这是因为天气太热了，那梅林怎么也无法相信。因为不消说这只是春夏交接的时候，就算是夏天，这也是该死的英国啊。

不过似乎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有些超出亚瑟的预期。浓郁的奶油蘑菇汤的香味已经填满了整个房子。亚瑟站在门口狠狠地咽了口口水。

“唔，你说的，晚上见。”梅林从厨房伸出头来，他的右手上还戴着厚厚的烤箱手套，“还有烤鸡，马上就好。”

“这，嗯，闻起来还不错。”

“这算是最高赞誉了吗？”梅林弯起眼眉，就像一只讨爱的小狗。

“我不该让你这么自信的。”亚瑟笑起来，走过去吻了他。两人看起来就像是相爱多年的情侣，而并不是昨日才被激情之火炼烧过的人。

唔，不过据这个亲吻的时长来看，他们的确是难舍难分的新晋情侣之一。要不是烤箱哔哔哔不耐烦的一遍一遍叫唤着，大概两人直到明早都还会闻着香喷喷的烤鸡却仍然饿着肚子。

无论是烤鸡还是蘑菇汤，或者是凉了的意大利面和芝士焗大虾，无一不符合亚瑟的胃口，虽然我们现在很难判别亚瑟的胃口是否注意在这一盘盘美食上，还是在梅林身上。反正整个晚饭期间，他都笑盈盈地盯着坐在身边的那个小裁缝手舞足蹈地说着笑话，有些其实并不太可笑。梅林并不似他，出身在富裕的家庭，而且一直像个女孩子似的抱着布头剪剪裁裁也让他备受冷眼。虽然妈妈并没有对此说什么，但他显然知道偏僻的老家并不是能让自己好好生存的地方。所以只身来到伦敦学艺，也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伦敦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名誉和特别的光彩，但好歹在这里，他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他在这里流连，哪怕只能租得起小小的一间阁楼，经营着自己并不出色的营生，好不容易招来的两个学徒还走了一个……一切看起来都不是那么顺利，但他对这里的流连让他忘了想家，直到有一天收到叔叔的电话，才知道妈妈已然病危。

“然而等我赶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神志不清了，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她把我认成威尔——我的邻居。她说：‘威廉，你可得照顾着我家梅尔，他从小就不带脑子，还总被人欺负。也不知道今天他撒尿了没有就出门了。’相信我，我妈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我两岁时候的样子……后来没过几分钟，她就去了。唉……不过倒不是生什么慢性病死的，而且我一直跟她说我在伦敦好得不得了……反正她就这么一直相信着，倒是一直蛮开心的……”

亚瑟听到这些不免觉得有些难过，但是梅林似乎并没有觉得什么。他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都好多年了……”。大概在他脑子里，这些大抵都算得上是愉快的记忆吧。 

阁楼上的天窗打开便看得见漫天的星空。亚瑟说他没事儿的晚上就喜欢躺在地板上看着星星，慢慢就睡着了。梅林咯咯笑着调侃他说半夜一定是被冻醒的，然后乖乖滚回床上去睡觉了。亚瑟本来想争辩，但看见对方笑得那么开心，便把刚刚张开的嘴闭上了。

“我明天又要出差。”躺在地板上，亚瑟突然对着天空说。

“嗯，我也该出现在店里了。要不然莱昂的礼服我可就完不成了。”虽然嘴上这么说得无所谓，但梅林的胃又觉得紧张了一下。

“我是说……唔……”亚瑟挠了挠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辞藻，“陪我去趟意大利怎么样？”

“我？”梅林觉得自己的胃更紧张了。

“没什么太多事儿，也许能带你去放松放松。”亚瑟一个胳膊撑在地上，歪过身子对梅林说，“莱昂格外喜欢意大利，也许你能在那里找到什么灵感呢。”

“好，我去。你不用找额外的借口。”

“嗯，没错。我只是没有约过男人。”亚瑟放下胳膊重新躺下，看着云朵遮住月亮，光晕从云层透出，柔美得就像童话中的仙女。

“现在你约过了。”梅林侧过身子搂住身边的人，把笑容掩盖在他的胸前。

似乎是预料到梅林暂时不会出现在店铺，戴格尔提前发了条短信说，如果梅林没有出现的话，他也会乖乖看店的。

好徒弟，一定会给你涨薪水的。梅林想着翘起嘴角。

不过亚瑟的直升机并没有降落在罗马、威尼斯亦或是佛罗伦萨，而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意大利北部一个不著名的湖区小镇里。贝拉焦镇坐落在科莫湖边，很美，却鲜为人知。小镇依山而建，五彩的房子就在坡道上，顺着石阶拾阶而上，便把透彻的湖面看得清清楚楚。而远远望去，就是白色的阿尔卑斯山顶。冰凉的雪水融化了，顺流而下，注入湖中，给这微热的意大利山城，带来了一丝清凉。

正如亚瑟所说，此次差旅并没有什么太繁忙的公务。要面见的大人物似乎已经习惯了亚瑟身边从不固定的人选，并没有对梅林投去第二眼注视。他们用意大利语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之后，那个秃顶的大人物就离开了。

梅林这时候觉得上中学的时候没有选修意大利语也是个不小的错误。因为在此之后，这意大利耀眼的阳光也无法消退亚瑟脸上阴沉的颜色。 

跟他来这里大概也是个不小的错误。梅林想。他是个男人，更是个知趣的人，当然不会像离开情人就要死的姑娘一样纠缠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说，梅林自然不问，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漫步在被清雅的湖水包围的山城里，在湖水中的泳池里嬉戏，然后靠在湖边的大树下，自由地说着自己的傻话，等着亚瑟跟他一起哈哈大笑，一起被科莫湖的美所吞噬。

这一切就像漫长夜晚活跃了五分钟的梦境一样美好的不真实。梅林不由想起美国诗人朗费罗曾经说过的话：“我问自己这是否是梦境，它就快消失在空气中，世上难道真有如此极致美丽所在？”科莫湖的贝拉焦有如此之美，把梅林紧紧抱在怀中的亚瑟，也正如此。

“能陪我去挑婚纱吗？”亚瑟说。

梅林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滴啪地打在自己得脖子上。亚瑟的喉结贴在他的耳边，有些震颤。

“嗯。”梅林并不觉得难过，好像一切都是被写好的程序，毫无惊喜。

从亚瑟手机上的数据来看，新娘似乎并没有姣好的身材，但婚纱却是用尽了心思。这是一场毫无情感的婚姻，然而却逃脱不了。也许这是还在挣扎把店面存活下来的梅林所无法理解和体会的，他有些心疼那个姑娘，虽然他知道亚瑟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同性恋。

但他们都清楚，谁爱着谁。

彩色的贝拉焦。静雅的科莫湖。明亮的意大利。交织在一起，却是完美的刺痛。他们在湖边的别墅中疯狂地交换着身体和灵魂，他们质疑着这如梦境般完美的不真实，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消失，却无法阻止。

梅林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明亮的星丛中安眠的。第二日清早，他已经发现身边空空荡荡。留下的又是一张纸条，一个笑脸，还有一张信用卡。

“亲爱的梅尔，

感谢上帝让我在守诺婚姻誓言之前遇上了你，爱上了你。

PS：信用卡没有密码。

亚瑟”

梅林靠在床头，微风吹着自己裸露的身体，有些凉。他把纸条揉成小球，扔进了被安全套占领的垃圾桶。

伦敦还是一样的阴雨连绵，晴天少的就像再也不出现的亚瑟。瑟缩在高端市场旁边小巷子里的成衣定做店里终于来了时尚杂志社的人。忙碌的采访，记者的闪光灯，还有各种客套的官方话。梅林知道，转机到了。

好事总是接踵而来的，这就是一个循环。有好的机会才会有好的开端，有贵人相助，自然一切都顺理成章。当各种商场招商都在打电话跟他联系的时候，他遇到了高汶。

也就是他现在的丈夫。

他是个有趣的人，不拘一格，总让老板不放心，却又能带来最大的商机。听他说他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梅林听的入了迷，他觉得这个男人的一辈子就像一个奇迹。他们之间没有像他和亚瑟之间那种在一瞬间迸发出就再也无法浇灭的火花，反而那种平稳的发展和高汶的人生轨迹截然相反。

那个卷发的男人有一天端正的整理了自己的胡子，拿着戒指对梅林说：你就是那个让我用所有生命去冒险的人。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梅林欣然把戒指套在手指上。

当梅林自己的品牌开满伦敦的大街小巷，他还是会偶尔接一些大剧院的单子。他喜欢给那些剧目做奇怪的服装。就像把自己的故事也写在里面一样。

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这辈子还会遇到那个金发男人。透过高高的货架，他看见那个金发男人陪着黑皮肤的女人走进店里来。女人满店挑选，男人的身材已经有些发福，但是像雕塑一样完美的五官并没有改变。他像所有其他不爱逛街的男人一样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在张望什么，梅林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能感觉到。不过他并不会走出货架，正如他不会进来一样。

他爱过他，也还爱着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