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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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lin同人
Merlin冷CP
高亚兰梅。因为颜美?
加一个大莫,我现在很喜欢少侠的颜。
果然还是颜。
我爱Eoin Macken,爱的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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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之夏 CHAP SEVEN (Arthur/Gwaine Arthur/Lancelot)

Seven 紫 · Purple · むらさき

CP:高亚兰

分级:老少皆宜

HINT:冷CP。纯爱。清水。HE(大概吧)。

配乐:  

**父亲说他从来没见过紫色的晚霞,那是因为他没有来过伊尔多。**

当亚瑟在朦胧的意识中睁开双眼,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确认了自己身下软绵绵的是医院的床垫,而身边坐着的是昏昏睡去的姐姐。除此之外,这个病房里就只有一展昏暗的吊灯和一个正在向自己身体里输入葡萄糖的药袋了。

从这个简陋的设施来看,亚瑟再次判断自己肯定不是在卡梅洛的大医院里,而自己这个样子(他确认了一下身上并没有捆上什么奇怪的东西之后)应该并无大碍,除了伤得比较严重的几个手指头被裹上了绷带,这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没办法弯起手指给自己的小腿好好抓一抓痒。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渴,虽然同时还感觉到身体里充满了水分,也就是说,由于吊水的缘故,弄得他现在想去上厕所。他想坐起身来,但好像身体并不是那么听使唤。他使劲撑着软绵绵的床垫,却感觉疲惫不堪,整个身体都像被地心引力牢牢铐住一样,沉重的要命。

“该死。”他低沉地咒骂了一句,却没想到把昏睡中的姐姐惊醒了。

莫嘉娜猛然睁开眼睛倒吸了一口气,就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面色苍白,暗黄色的灯光勾勒着她憔悴的轮廓。“上帝啊,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这个臭小子!”她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抖,身上也是。这个素来高贵优雅的长发女人这时坐在病床边,微微俯下身子,却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才好,最后终于还是在亚瑟脸上胡乱摸着,好像只有摸到醒着的弟弟她才安心。

“好了好了,我还喘着气呢。”过了好半晌,亚瑟才找到空隙喘了口气,“你别……我还以为我躺这儿不动弹了你会很高兴呢……”

“胡说八道。”莫嘉娜责怪道,终于把手拿开,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要不是兰斯洛特及时回到村里,你们几个都得完蛋。到那时候我才开心呢。”

“看来我应该死透点儿才对。”亚瑟翻了个白眼说。

莫嘉娜眯着眼睛使劲捏了他肩膀一下以示她的不满。

“他们都在这儿吗?我是说高汶,梅林他们。”亚瑟说着就想撑着坐起来,但身上还是毫无力气,“还有,我怎么了?”

“你体力透支了。还有,你居然就这么样毁了你的一双手,乌瑟一定会骂死你的。”

亚瑟把缠着绷带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双手看起来就像木乃伊身上的一部分。“兰斯呢?还有梅林怎么样了?”他停了一下,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继续问下去,然后抬起头,“还有高汶呢?”

莫嘉娜舔了舔嘴唇,停了一下摇了摇头。她的眼神下意识地盯着自己放在充满消毒水味道被子上的双手。

“莫嘉娜?”不安像一颗急速坠落的陨石,在亚瑟的胸口砸出一个坑,他紧张地咽了口吐沫,抓住莫嘉娜继续问道,“怎么了?”

“我接到兰斯的短信就推了演出赶来了,然后我就发现你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感谢上帝,今天的演出就在卡利昂,离这儿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来了以后,并没有见到兰斯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我只是问了护士你的名字,她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至今我也没见到其他人。”

“不可能,如果这是伊尔多附近的那个医院,那他们肯定在这儿。”

“亚瑟。”莫嘉娜在阴影下皱了皱眉,声音有些迟疑,“兰斯在短信上说他们不在这个病区。然后就没再给我回话了。”

亚瑟似乎无法接受这个回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转过脸去看着墙角。

“医生来过了,他说你只是在缺氧的环境下体力消耗过度,并无大碍。如果那些朋友受伤很严重的话,是不可能跟你在一个病房的啊。再说……”莫嘉娜靠回病床边的沙发上,抱着胳膊突然不再说话了。

“什么?”亚瑟转过脸。

“再说你住得又不是普通病房。他们使用全民医保只能在又挤又小的病房呆着。”

“真是愚蠢的政策。”亚瑟说着又准备起身。

“你干什么?你想去找他们吗?”莫嘉娜像受到了惊吓似的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因为动作太猛,脚下不稳,细细的高跟鞋跟差点儿没支撑住她,让她前后晃着趔趄了一下。亚瑟猛地坐起来扶住了她。

“我现在可是伤残人士,你要再摔伤了,我可帮不上忙。”见莫嘉娜站稳了,他才撒开手。

但莫嘉娜似乎没有意图去接下茬,站在原地还是抱着胳膊,通常她这个样子都在表示自己的不满。

“得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是想上个厕所,亲爱的姐姐。”亚瑟从另一侧下了病床,“如果你乐意的话,能帮我举一下药水吗?或者你愿意表达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可以一直帮我举着,我倒是不介意你看到我……”

“多大人了还不要脸。”莫嘉娜使劲拍了一下那个金黄的脑袋。

亚瑟哼哼笑了一声,拎着药水袋进了厕所。刚才过于戏虐的语言有点像高汶的语气,人说相处久了,就会越来越相似。虽然二人并没有情爱的交织,另一种更坚固的命运却让二人不分彼此,灵魂也不知何时早就水火交融。然而现在,高汶的情况如何亚瑟却无从知晓。

这个病房里,现在只有他们姐弟俩。亚瑟突然觉得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他从树上掉下来之后的场景。他被气哄哄的乌瑟送到医院之后,如果不算护士和医生,后来就只有仅仅比他大三岁的姐姐来照顾他。乌瑟总是忙着工作,无暇照来照顾。直到出院那天,他才来办了出院手续。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来陪着我。”亚瑟在厕所里喊道。

也许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突然,莫嘉娜顿了两秒才回答说:“不用谢,别没完没了地气死我就行。”

“其实我也照顾过你啊。”亚瑟举着药水走出来,拖鞋刮擦着地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中夜晚,“每次你生病我都得跟爸爸汇报你的身体状况。每次我都得把医生的话一字不落的背下来。”

“不可能,我还有不去看医生的时候呢。还有,我才不相信你记性那么好。”莫嘉娜扁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暗黄色的灯光下,亚瑟看不清楚莫嘉娜的表情,他顺手将空了一大半的药水挂上,然后在床边坐下。“其实爸爸这几年一直很后悔,总想让你回去。你知道的,他总是倔强的要命。他不知道怎么亲口跟你说对不起,只是不知道而已,并不是他不想说。”话从亚瑟嘴里说出来,似乎并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又或者是早就被千思万想过而今天才有时机说出来,因而听起来格外流畅。

“但是……”莫嘉娜在床的另一边坐下,和亚瑟背对着背。她看着眼前漆黑的窗外,好像那里才是她说话的对象。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这些?”

“因为爸爸让我不要跟你说。”亚瑟说道,“你刚刚住进摩高斯家的时候,听到乌瑟这个名字都会拉长了脸,不是我说的,是他听安提斯姨妈说的。他不想让你感到困扰,其实所有的学费都是他帮你交的……”

“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莫嘉娜突然打断他,声音低沉短促,亚瑟听不出来那是因为生气还是难过。

“我要是早跟你说,你不会恼怒地冲回去让他别管你吗?”亚瑟轻声道,“不过现在告诉你也不太迟啊。”

“你早该告诉我,亚瑟。我甚至还一直认为他从来很讨厌我,从来不赞同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亚瑟觉得莫嘉娜一定是捂着嘴说出这席话的,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然而他并没有转过身像一个绅士一样去安慰那位悲伤的小姐,只是默默地抬起头看着药水袋默不作声地又瘪下去一节。“谁都不喜欢被隐瞒,对吧?”他说,“所以兰斯洛特还跟你说了什么?我想我还是挺了解兰斯的,他一向会把事情说的很清楚。不要试图保护我的感受,好吗?我当年也许不知道你要什么,什么都没跟你说。但是现在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也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能承受什么。所以请告诉我,他们都怎么样,都在哪里。”

说完,亚瑟转过头,对上姐姐紧锁眉头之下,疲惫的眼神。

等那袋葡萄糖全都流进亚瑟的身体之后,他跟着莫嘉娜来到贴着字母C标识的楼前,但就像考试后即将公布分数一样,他突然不安起来。他不清楚在这时,医生是否还在忙着挽救他朋友的生命,也不清楚兰斯洛特是否还在那里忙着照顾戴格尔的双亲和小妹妹,更不清楚自己是否会为谁而哭泣悲伤。

亚瑟从未觉得电梯会行驶得如此之快,他还没有调整好呼吸,就已发现电梯门已经在五楼打开。

“走吧,兰斯跟我说梅林在这儿的病房。”莫嘉娜拽了拽他的胳膊,跨出电梯。

“兰斯在哪儿?”亚瑟跟在莫嘉娜后面,向咨询台走去。

“你自己给他打电话问问吧。他只告诉了我梅林在这儿,至于高汶什么情况,他的确没提到……您好,请问B7号病房在哪儿?”莫嘉娜的声音吵醒了昏昏欲睡的老护士。她不耐烦地抬起眉毛打量了他们一下,然后懒洋洋地举起胳膊,向西边指了一下,一句话都没说。

顺着西边的通道一直走就是B7号病房。借着从玻璃窗透进去的光线,他们看到小梅林正安静地睡觉。他身上也连着一些仪器,正发出安全的哔哔的声响。

“他睡得可真酣甜。”莫嘉娜把头靠在玻璃窗上,轻声说。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醒来过了。”

“我希望他还没有。”

“为什么?”

莫嘉娜耸耸肩,离开玻璃窗。“小时候的你在住院的时候,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啊。小梅林也一样吧,但是现在高汶不可能出现在他身边。”

“如果爸妈在的话,就不会那么急着找他哥哥了吧。”

莫嘉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没说话,看起来正对自己鞋尖上的一点污渍很感兴趣,但她并没有拿什么擦去它。

兰斯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起来他的确是在一个吵闹的敌方。不过也许吵闹这个词用的并不太恰当,因为亚瑟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哭。那怆然的哭泣声让他的心突然像掉进了一个摸不见底的深渊,一直在半空中悬着,不停下坠。

其实亚瑟没想到这个并不高级的医院居然存在这么多栋楼,你并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在一栋楼里做完。如兰斯所说,他现在正在B楼西翼的手术室外等着医生把高汶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至于高汶伤得多严重,他却无法描述,只是一直用“愿上帝给他继续完成梦想的时间”来祈祷。

那个哭泣的女人正是戴格尔的母亲。等亚瑟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瘫软在一边,无助地看着躺在病房里毫无生气的小男孩儿。戴格尔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上有些伤口,胸口也已经不再起伏。他的面色苍白,好像一个从没晒过太阳的孩子。女人身边还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儿,乌黑柔顺的头发耷拉下来,仿佛一个生了病的女神。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搂着那个女人,默默地擦着眼泪。不消说,那就是他们的父亲。

莫嘉娜瘪了瘪嘴,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太可怜了。”她说,声音微微发抖。亚瑟不禁想到在病房里还没醒来的梅林,他不知道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孩在醒来之后若是知道了好朋友再也不能跟他一起玩耍会怎样。然后他又想到自己,如果这时候兰斯过来告诉他高汶再也没法儿睁开双眼,他又会怎样。如果有一天,他要失去爱人的时候,又将会怎样。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觉得自己就是那种无法承担失去带来的痛苦的人。所以当看到兰斯顶着一头乱发,疲惫地走过来的时候,便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我身上现在一定难闻极了。”兰斯洛特拍拍他的后背,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高汶已经在手术室里三个小时了。”

亚瑟点点头,看着转角的方向——那里就是就是手术室的位置。“医生说什么了吗?”他问道。

兰斯洛特松开了他,双手大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右脚靠着背后浅黄色的墙壁。“他说他会尽其所能的。高汶伤得很严重,但是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听不太明白……然后他就进手术室了。”

“你不回去休息吗?”亚瑟决定不再讨论高汶的病情,大概是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他觉得心里不安了。

“我不确定……我想我回去了也睡不着。”兰斯洛特抓抓脑袋。

“今天多亏了你。”

“大家都这么说,但我真的没做什么大不了的。希望莫嘉娜没有太过担心。”

“噢,她才不会呢。”亚瑟扬了扬眉毛,“去外面透透气吧。”

医院里只有路灯安静地照亮路面,除了手术室急救室正在忙碌的医生,一切都沉沉睡去。亚瑟和兰斯洛特坐在灌木丛前的长椅上,他们的呼吸声融合在夜风里。亚瑟不清楚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安然地和谁共享夜晚了,虽然现在他的心里仍然为手术室里的朋友感到慌乱,靠在他身上的兰斯洛特却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定感。

“其实有些事我从来没告诉你。”亚瑟说,虽然他感觉这不是一个好的开头,“很抱歉我隐瞒了这么久。”

兰斯洛特好像并没有感到惊奇一样,只是微微抬起脑袋看了看他。“我相信你并不是有意为之。”

“不……我……我想我真的是有意的。”

“哦,那我希望你隐瞒的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兰斯洛特继续说道,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现在你是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之前对我不冷不热,把我拒之于门外吗?”

“你……莫嘉娜说过什么吗?”亚瑟紧张地几乎在大夏天打了一个哆嗦。

“没有。”

两人突然一起呵呵低声笑了起来,躲在灌木丛里的小虫子不满地叫了一声。

“因为我从没告诉过你,那个奥斯瓦尔德是我的,嗯,前任。”亚瑟还是觉得有点尴尬似的低下脑袋搓着手指。

“所以你担心……”兰斯洛特将双手撑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彷佛这句话是说给夜空中的星星听的。他的嘴角上扬,看起来并不因为他所推测出来的原因感到恼怒。

“不过我的担心真是愚蠢至极不是吗?”

“是。”兰斯洛特点点头,嘴角却扬得更高了,甚至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你不……因为这个生气吗?”亚瑟的声音有些迟疑。

“哦,确实挺生气的。不过我只是对那个奥斯瓦尔德感到生气罢了。”兰斯洛特转脸看着金发男人,眼神悲伤,“一个人怎么能这样伤害他爱的人。你以前经历了那些事情,我真感到难过。”

“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因为他弱,因为他想奋起向上,这个源头是因为我想显示自己的能力吗?当时我是那么想给他一点帮助……却被骗得什么都不剩了。”

“呃,亚瑟,也许就是因为你太善良了而已。”兰斯洛特看着他,轻抚着他的脸,“你一直不肯百分之百的相信我,我不会生气,一点都不。而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信任我的那天。”

“我很抱歉,对我之前所做的一切。”

“包括跟高汶过于亲密吗?”兰斯眨了眨眼,笑着说。

“原来你还在吃醋!非要我翻遍每一座山谷,走过荆棘之路,给你带来一朵七彩玫瑰跪在你面前,你才肯原谅我吗?”

“唔,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兰斯洛特假装正经地考虑着这个提议,直到被亚瑟轻轻锤了一下肚子,才终于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这样看来,这并不算一个太糟糕的夜晚。

他们并没有错过高汶戴着氧气罩被推出手术室的场景,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在被子下沉睡着,手上扎着吊瓶,并且好像只要把那个氧气罩拿掉他就会立刻死掉。亚瑟毫不怀疑地这样想着。胡尼斯太太紧张地捂着嘴,向着随后走出来的医生冲过去。她半天也没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只是颤抖着嘴唇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似乎她正在努力把那些音节组成一个句子,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还带着口罩的医生疲惫地看着她,对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拥抱。亚瑟有点不清楚这个动作表示什么,他喜欢让人把话说清楚,猜来猜去的游戏他一向很讨厌。

其实高汶被推出手术室只造成了不过三分钟的小小骚动,之后他被推进了单独的病房,走廊上也恢复了平静。

窗外泛着微光,一阵阵带着湿气的风从窗外吹进医院的走廊。连接在高汶身上的仪器发出平稳的滴滴声,胡尼斯太太拉着那个戴着口罩的医生问来问去。医生慢声细语地跟胡尼斯太太解释着高汶受了什么伤,还要多久会康复,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听到医生说道高汶可能会落下腿疾的时候,胡尼斯太太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呼,亚瑟心里也猛然沉了一下,他紧张地握紧了双手。高汶一直想环游世界做一个潇洒的背包客,若是他醒来知道结果如此,会怎样?

医院里死伤是稀松平常的事情,生命到了这里就似乎是到了一个封闭的牢笼里,他们要跟死神玩一玩猜大小的游戏,如果你赌对了,那个无形的牢笼就会为你打开一扇门,让你溜出去,如果你猜不对,脚下就会打开一扇门,让你落向三万英尺深的深渊里,粉身碎骨,再也爬不上来。亚瑟觉得高汶现在就正拿着骰子跟死神猜大小,他正想方设法掷出三个六,让死神没有赢他的机会。不过如果是平局呢?亚瑟觉得死神会耍赖,虽然兰斯洛特说最会耍赖的应该是高汶。

早晨的太阳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空中,俯瞰着大地。英国一年也遇不到几个这样的好天气。如果是平常,任谁也不会浪费这样的晴天不去海边痛快的玩耍一通。然而现在,却谁都没有这个情绪。莫嘉娜来电话说梅林已经醒了,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胡妮斯太太正想方设法把他的注意力从没有出现的高汶身上转移走,虽然看起来并不太成功,梅林说他要把早餐带给哥哥吃,而“高汶昨天去城里了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个善意的谎言似乎没有给梅林带来一点儿安慰——他甚至连早饭都不想吃了——更别说还没有告诉他戴格尔的事情。

一个大胡子男人从楼梯口出现,他看起来满脸忧伤。兰斯洛特说那就是巴黎诺先生。不知道他是天生忧郁,还是发生了这件事情把他搞得忧心忡忡。高汶的病房除了医生谁也不许进去,巴黎诺先生在硕大的玻璃窗前站了许久,像石膏像一样一动不动。他看起来和妻子胡妮斯截然不同,胡妮斯陪了高汶一夜,从他被推到这间特殊的病房之后,就一直在玻璃窗前来回踱步,然后时不时地看看那些蹦着数字的仪器,好像无论是踱步还是观察数字这两件事情,只要漏做了一样,高汶就会有生命危险。亚瑟想上前去安慰她几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跟胡妮斯太太差不多,根本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尽管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呆坐着,听着机器滴滴滴的声音让自己心烦意乱,高汶也不会突然有什么变化,但他就是觉得人与人之间又一种特殊的关联,也许不用清醒的知觉,那种听起来可笑的灵魂也能彼此相连接。

哔哔哔的响声把亚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思绪拉回了地球,他愣了几秒才发现这响声是从兰斯洛特的手机上传出来的。“九点了。”兰斯洛特关掉手机的闹铃,“你该换药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你还昏迷的时候我去看过你一次。”兰斯洛特站起身来,揉揉眼睛。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休息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挂在门上的抹布,摇摇晃晃无精打采的。

“嘿。你回去休息吧。”亚瑟跟上他。

“不用,我觉得我还挺得住。”

“我不这么认为。”亚瑟说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弄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撞上走廊上敞开的窗子。

“喂!”

“看,我就说你累了。”

兰斯洛特抿着嘴,点点头笑了。

护士把缠在亚瑟手指上的绷带解开,一股闻起来发苦的味道散播出来。这个漂亮的护士小姐看起来也不甚喜欢这个气味,轻蹙眉头,又打开几瓶药水,使劲儿往亚瑟手指上涂去,好像他的手指跟她有什么仇一样,接着狠狠地扯出绷带,又一次把亚瑟刚刚解放出来的手指绑上了。她既没有嘱咐亚瑟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症状,绑完绷带就像完成了终身大事,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亚瑟不禁想笑。来伊尔多那么久,这个护士小姐倒是让他有一点想家了,至少那里的护士小姐们会和颜悦色一点。他不知道梅林的护士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副高傲的样子,那样一定会吓坏这个小孩子的。

不过既然说到梅林,他妈妈似乎还没有完全将他安抚住,虽然早饭在胡妮斯和莫嘉娜的威逼利诱之下总算是吃进去了,但他听说高汶进城去了之后,现在开始把矛头转向戴格尔了。他问胡妮斯戴格尔是不是还在睡觉或者是看自己一直在睡觉已经走掉了。亚瑟觉得梅林年龄还太小,甚至不知道什么叫死亡。大概他唯一听说过的死亡就是兰斯洛特母亲的去世,然而那件事情对他来说离得还太远,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死亡对于他来说,就是还没睡醒或者是走掉了不跟自己玩儿了。

但无论是胡妮斯还是莫嘉娜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戴格尔已经死亡这件事,只是模棱两可的说戴格尔现在在另一间病房,医生不让别人去看他,等到医生允许的时候,他才见得到那个好朋友。

“他怎么了?生病了吗?是会传染吗?”梅林问。他的样子像是在思考,嘟着嘴巴,皱着眉头,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病床床头。

“是的。他……生病了。”胡妮斯严肃地说。

“芙瑞亚也见不到他吗?”梅林问,他放下胳膊。

胡妮斯想了一下,说:“是的。”

是的,她没有撒谎,谁都再也见不到戴格尔了。亚瑟推开半掩的门,走进病房。

“亚瑟哥哥!”梅林看着一下兴奋起来,几乎要从床上站起来了。

“嘿,小不点儿。”亚瑟把戴格尔那个苍白平静的样子暂时从脑海里掩藏起来,他努力扬起嘴角让自己笑得自然一些,“真高兴你现在又活蹦乱跳的了。”

“不,护士姐姐对我说,”梅林开始装腔作势地学起他的护士的模样和声音,“艾姆瑞斯小先生,你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不要剧烈运动!我说剧烈运动是什么?护士姐姐又说,哦,我的老天啊,艾姆瑞斯小先生,就是你不要围着大海跑上一天,不要连着爬完整个山头的树,不要在海里游上衣天的泳。可是,亚瑟哥哥,谁会那么疯狂啊。”

亚瑟还未张口就想说,你哥就会这么疯狂啊,但他还是及时收住了口,微笑着摸摸梅林的小卷发,对他说没错,小梅林你要乖乖地听医生的话,早日康复。

其实这话说得真的太正经了,就像还和梅林是陌生人的亚瑟那样一本正经。幸而梅林太小什么都没发现。

“不过,哥哥为什么不来看我呢。”他突然又像漏了气的气球那样,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靠在床头。

“你会见到他的。”亚瑟说。

胡妮斯和莫嘉娜同时转过头看着他,就像他犯了什么大忌一样。但梅林无论如何总要知道的不是吗,亚瑟这么想,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那两个女人。

亚瑟最终还是把高汶的事情告诉了梅林。但受伤这个词对五岁的小孩子来说并不具有强烈的意义,亚瑟只好跟他解释,高汶身上很不舒服,所以他现在在另一间屋子里,谁都不能进去看他,但是他很安全。

梅林沉默了片刻。莫嘉娜和胡妮斯也跟着沉默着,她们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到底是安慰梅林还是做点儿什么别的。不过所幸这男人之间的谈话似乎进行的非常顺利,梅林并没有大哭大闹(亚瑟猜想这是因为他还是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是说想去看一看哥哥可不可以。那两个女人也松了一口气(亚瑟并不认为胡妮斯对付小孩儿会比莫嘉娜高明多少)。

梅林被亚瑟抱起来,趴在玻璃窗前往病房里望去。很显然以他这个年纪看到高汶戴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并不能让他和成年人有一样的感受。但他似乎也知道现在哥哥身体并不舒服,所以需要在床上躺着休息。梅林鼻子里冒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熏出了一小块白色的水雾。他就这样被亚瑟抱着,扒着玻璃窗向病房里安静地看着。

“我能把基哈拉给他吗?”梅林转过头说,“哥哥很讨厌一个人睡觉呢。”

亚瑟点点头,把他放下来。

“因为哥哥是个很容易感到害怕的人呢。”

这句话轻飘飘的,好像是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但却在亚瑟的心口上撞了一下。“很容易感到害怕吗?”

“嗯。”梅林点头,“我上次说要在戴格尔家里过夜,但是哥哥死活不愿意。他一定是不想自己睡!”

虽然亚瑟觉得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不过他并没有为高汶争辩,他打算在高汶醒来以后好好嘲笑他一番。

“哥哥什么时候才会醒?”梅林拽了拽亚瑟的衣角。

“很快。”亚瑟随口撒了谎,“他也很想见到梅林是吧。”

“嗯!”

梅林使劲点着头,笃定着这世上最离不开他的就是那个浑身插着管子,跟植物人似的哥哥。

胡尼斯太太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拦住主治医生询问高汶的情况了。但每次得到的回话都是一样的,虽然医生没有对她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不过亚瑟猜想这个医生一定是没思考就给出了回话,因为高汶的确没有什么变化,仪器一直平稳的发出滴滴滴的声音,波澜不惊,就像风平浪静的海面。胡尼斯太太并没有太多地跟亚瑟交流,但亚瑟觉得这个女人并不像高汶说的那样对他毫不关心甚至还想把他赶出家门,反而她一直呆在高汶的病房前,焦急不安,就像里面躺着的就是她的亲生孩子。亚瑟怀疑这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女人从昨天出事到现在就没有合过眼,她这会儿看起来显得格外苍老,两眼红肿着。亚瑟让她回去休息一会儿,她才终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但还是拒绝了。她说这里面躺着的也是她的孩子,无论是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都是她的孩子。

亚瑟环过胡尼斯太太的肩膀,给了她一个温暖安慰的拥抱。叛逆期。当你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叛逆期就是塞进你蓄势已久的炮筒的弹药,是躺在玻璃杯中看似平静却会产生折射的水。就算高汶是个有着自由主义理想的人,也并不代表他会毫无波澜地度过这个傻逼兮兮的叛逆期。

亚瑟猜想后来一定是巴黎诺先生好说歹说才把妻子劝回家去的,因为等他在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只看见巴黎诺和兰斯洛特并排坐在病房外。而梅林已经做完最后一次检查,跟胡妮斯回家去了。大概他们还没有告诉梅林戴格尔的死讯,现在一切都还看起来风平浪静。咸菜绿的基哈拉仍然脏兮兮的,正歪着站在高汶的病床床头,咧着大嘴看着他的制造者。

医生带着几个护士推开那扇把高汶和外界隔离开的门,他们在里面忙碌了一阵,记录了数据,又给他抽血检查,有一个护士还扒开他的眼皮瞅了瞅。亚瑟并没有指望医生出来会跟他们说什么,但那个医生走出来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朝他们走了过去。

“他一切正常,你们都不要太担心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巴黎诺问道,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已经过去一天多了,我们实在是有点儿担心。”

“担心他变成植物人吗?”医生说。

谁都没有说话,很显然当一个人总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别人就会这么担心,无论说没说出来,却毫无疑问都抱有这种想法。

医生抬抬眉毛环顾着他们几个。“我知道你们很担心,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们一定会让他醒过来的。”

安慰之言。亚瑟不报希望地想,他想起来妈妈去世之前,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他不喜欢别人毫无意义的保证之言,那些话总是说说就罢了,如果他们做不到,你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不是吗?医生的眼神很诚恳,他看着巴黎诺,就像是自己的性命托付给高汶而不是高汶依靠他一样。不过就算如此,亚瑟也还是没有感到丝毫安慰,心里那块巨石反而又加重了。

这个医院在白日里并不像卡梅洛特的那样繁忙与拥挤,来看病的大多是附近村落的老年人。看着他们步履迟缓,这个小医院对于他们来说却显得有些大了。亚瑟站在窗前,双肘撑着窗棱向外看去。

“放心吧,医生说他会好起来的。”兰斯洛特在窗台另一边趴下,和亚瑟一起望着来看病的老人缓慢地走过栽满粗大橡树的医院庭院。

“嗯,他会的。”亚瑟叹了口气说。他怀疑这时候说出“我很担心”这样的话,自己会不会真的会比现在还要担心。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呢。”

“嗯。是呢。”

“真快。感觉还什么都没做。”

“是啊。真快,好像一无所获。”亚瑟目送一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太太出了医院。

“夏天过去的话,你以后就不会再来了吧。”兰斯洛特的声音很小,听起来好像说得莫不经心。他一直盯着一只山雀在树梢上飞来飞去,那小鸟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

亚瑟侧过脑袋,看着窗台另一边的人。他愣了一会儿没说话,直到对方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说实话,我不知道,也许我回去以后会忙得脱不开身。我需要努力继续在国立美术馆工作,凭一己之力拿到那张入场券。”他停了一下,像卖了个关子似的继续道,“但是我想我会回来看看高汶和梅林的。”

“是吗。”兰斯洛特看起来有点儿不舒服。他很快转过脸,继续追踪那只山雀,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儿烦躁。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卡梅洛特?”

“什么?”兰斯洛特把目光从消失的小鸟身上收回,犹豫半天,最终还是落到了亚瑟身上。

“除非莫嘉娜没跟你提过去卡梅洛特继续学习大提琴的事情。像她那么霸道的人,如果不邀请你去卡梅洛特,我真怀疑我的姐姐被掉包了。”

“她提到过,但是……亚瑟,这事情根本不可能。”兰斯洛特的脸微微泛红,他尴尬地看着地板,脚后跟又不安地在墙壁上蹭来蹭去。

“为什么?”

兰斯洛特咬了咬嘴唇,抱起双臂,仍然没把目光抬起来。那样子和做错事儿却不愿承认的孩子像极了。

“兰斯?”亚瑟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我根本没钱,我也没有资本贷款去学。其实我想了很久,我妈说的没错,我还是别做梦了,乖乖的打渔,遇上汛期还能大赚一笔。”

“你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开始你拒绝莫嘉娜来给你上课,现在你又用同样的理由拒绝去卡梅洛接受更好更专业的教育。”亚瑟说,“如果你一定要放弃的话,莫嘉娜的学费你得现在就自己交上。”

兰斯洛特把双臂抱得更紧了。

“莫嘉娜会帮你贷到款的。”

“不可能,像我这样的……”

亚瑟打断他说道:“我亲爱的兰斯洛特,莫嘉娜如果她向你提出了邀请,就一定会帮你。不过她一定跟你说过条件的。”

“你还真了解你姐姐。”兰斯洛特放下胳膊,笑了。

“说吧,什么条件。”

“必须考上皇家音乐学院,而且……”兰斯洛特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而且什么?”

“没,没什么。”

“可是你脸都红成这样了!”亚瑟抬起眉毛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个什么都敢说的姐姐一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就是一定要考上皇家音乐学院这样的条件就够难了。”

亚瑟抿着嘴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兰斯洛特的卷发。“兰斯,不要小看了自己。相比我而言,你才是个天才。接受她的邀请吧,要不然我可是很难来伊尔多一次的,时隔太久的话,估计会把你给忘了吧。”

看着兰斯洛特哭笑不得答应他的样子,亚瑟突然发现,其实这个夏天也并不是一无所获。

梅林会像上学一样,早上就出现在高汶的病房前,虽然他知道他没办法进入病房,但还是让爸妈或者是亚瑟和兰斯洛特抱着,眼巴巴地往病房里瞅去。他会傻乎乎地问基哈拉会不会在晚上保护哥哥的灵魂不被怪兽叼走,也会像个大人一样露出哀伤的神色。三天过去了,他仍然还会跟父母一起来探病,但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问些傻问题了。亚瑟猜大概是他发现了不管大人说得如何天花乱坠,高汶也一直躺在床上没醒过来。就连戴格尔,他也没再见到一面。当他垂头丧气地嘟着嘴靠在休息区长椅上的时候,亚瑟不免觉得这孩子其实才是这次事件中最可怜的那个。

要说梅林是怎么发现他最好的朋友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倒是场意外。因为过度悲伤,戴格尔的妈妈病倒了,他的丈夫过来拿药,却在厕所门口遇到了等梅林出来的兰斯洛特。兰斯洛特跟他们一家甚是相熟,免不了多寒暄问候了几句。那些寒暄之言听起来很普通,并不意味着戴格尔的死亡。然而无巧不成书,戴格尔的父亲仅仅提到了一句儿子死了他妈妈和他妹妹成天生活在阴郁中之外,就被刚出来的梅林听见了。

不过梅林并不清楚死亡的意义,就像一开始亚瑟所想的那样。但是当亚瑟告诉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戴格尔的时候,眼泪还是突然从他的蓝眼睛里蹦了出来。他告诉亚瑟他很想念戴格尔,他想知道是不是有办法还能跟他一起玩耍,但是他问问题的声音很轻,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会让他的情绪更低落。后来他不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而是陪着爸妈,脱了鞋子站在长椅上,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窗外的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个盛夏的尾巴,每一棵树都覆盖着繁盛的枝叶,绿色在眼前爆炸。

亚瑟也向窗外看去。他现在特别喜欢这绿油油的景象,因为绿色代表着生命,无论这几天他们失去了谁,又经历了什么,但这满眼绿色还是给了他一点希望。

山雀掠过长空,长鸣一声,在大海的方向消失。

不知是山雀向大海带去了祈求还是大海让山雀把自由顽强的生命带来。在坍塌事件发生五天后,高汶终于慢慢睁开了双眼。

胡妮斯跟着医生冲进病房,站在床头抚摸着高汶的乱发,哭得一塌糊涂。直到高汶气若游丝地说他还能喘气之后,她才激动地露出了笑容。亚瑟不知道高汶是否还对胡妮斯有什么误会,后来高汶康复了之后他也没再提起这茬事儿,不过多年以后,高汶倒是每一次出差回来都会给胡妮斯带一大堆礼物。但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高汶虽然睁开眼睛,却仍然无法挪动受伤的身体。他哼哼唧唧地问医生自己怎么了,为什么下肢完全没有知觉。医生把档案抱在胸前,咂了一下嘴,然后告诉他这次事故给他的身体造成了多大的损伤,有可能留下的后遗症会让他这辈子也没办法正常行走,而至于毫无知觉的下肢,却要等再一次检查才能知道究竟因为什么。

虽然高汶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却紧张得连安心地听完一段完整的话都做不到。等待再次宣判的时间无论对于谁来说,都显得似乎尤为漫长。从高汶被医生和护士带走进入放射科之后,时针缓缓地移动了半格,而这已经是巴黎诺先生第三次把他妻子按在椅子上了——他无法忍受妻子在走廊上疯狂地走来走去来排解自己的不安;兰斯洛特脸色发青,不停地调整者自己的呼吸,靠在墙角的植株边,假装把目光固定在一片烂了一半的叶子上;而亚瑟现在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这突然发生在高汶身上的事情给大家打了个措手不及,每个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家小医院上,亚瑟甚至做好了帮高汶转院到卡梅洛特的准备——即使这要他付出极大的资金。

高汶被推出来的时候闭着眼睛,就像从来没醒过来那样,直到胡妮斯心疼地抚摸着他的额头,他才又睁开眼睛。“不要紧的,姑妈,我才没那么容易就变成残废。”他的语气很虚弱,说完之后却再也掩饰不了嘴角假装出来的笑容,发现亚瑟在看着自己的时候才又勉强让肌肉拉扯了一下。那看起来像是一种习惯性的笑容,习惯性的坚强和任性,往常的乐观现在看起来却尤为让人心碎。

不过检查结果却并不是让人过于沮丧。医生对着黑乎乎的片子告诉胡妮斯,有骨头的碎片压在了脊柱神经上,导致高汶的双腿失去知觉,但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

医生的话让胡妮斯松了一口气却又再一次提心吊胆。按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一周多没有一天能合的上眼,偶尔睡着了也会梦见高汶离开他们,于是又带着一身冷汗醒过来。高汶对手术却丝毫没有思考地就接受了,他说:“有什么能比我现在更糟糕呢。如果我不做手术,我也要瘫痪一辈子,做了手术还有机会再次站起来。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做这个决定简直太易如反掌。”高汶说得就好像一个即将去战场赴死的英雄那样斩钉截铁。亚瑟在一边宽心地笑了,虽然这话让他鼻子发酸心口钝痛,虽然兰斯洛特还是忍不住在回家的路上掉了眼泪。不过还是要感谢上帝给了高汶一个强健的身体,从身体恢复到可以动下一次手术,所用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然而越接近手术的时间,高汶就越不安。亚瑟甚至再也没在他脸上看见过真正的笑容。

胡妮斯太太和巴黎诺先生会轮流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梅林也会每天在医院呆上半天。高汶会努力在体力够用的时候给梅林讲那些无厘头的笑话,而梅林也会拿着咸菜绿的基哈拉一个人表演“蠢蛋王国”的戏码,有时候亚瑟和兰斯洛特也会参与其中。冷清的病房总是因为他们几个的存在变得热闹起来,虽然亚瑟看得出来高汶的眼神总是游离在天外。只有梅林玩得开心了,问上一句哥哥开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回过神,伪造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当然梅林根本察觉不到有什么异样。但无论其他任何人告诉高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他只是漠然地点点头。时间久了,别人再这么说,他便渐渐地发起脾气来,甚至后来对梅林也无法和颜悦色。

这个夏季最后一场雨收了场,硕大的彩虹笼罩在海上,阳光不再燃烧得那么焦躁,微风推动着丝丝白云盘旋在伊尔多的上空,高汶也做完了手术前最后一项检查。满头红发的护士小姐扔给高汶一套衣服让他换上,等着手术时间。

“就像死神拿着镰刀在手术室等我一样,亚瑟。”高汶脱下了上衣扔在一边,从亚瑟手中拿过新的病号服穿上。不知是因为下肢无法用力的影响,还是他内心过于紧张,最后还是亚瑟帮他套上了衣服。

“你那么乐观,死神才不会喜欢你呢。”亚瑟把病号服上的带子系上。

“万一死神需要一个调酒师呢。”他使劲儿做着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手还是有些发抖。

“相信我高汶,”亚瑟握住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冰块,“死神见过的调酒师多了,你一定是最差劲的那个,他才不需要你。”

“我从来没害怕过什么呢。但真是太可笑了,亚瑟,我现在却……怕得要死。如果手术失败了怎么办?我一辈子就瘫痪在床上怎么办?我……我死了怎么办?我要被截肢了怎……”说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全身都开始发抖。

“你知道吗?”亚瑟一把拉过他,紧紧抱住,就像抱着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孩那样,“我妈妈以前跟我说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胆小鬼的味道是最柔软的,那是死神和一切坏运气之神的最爱。你越是害怕就越得不到幸运女神的光顾,她喜欢刚强和太阳的味道,如果你过于胆怯,把自己放置在黑暗中,她就会从你身边走过,把你丢给恐惧和死神。”他感觉到高汶紧张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你是我认识的最乐观和勇敢的人,又怎么会被这个小小的手术吓倒了呢?是不是,我的高汶骑士。”

高汶点点头。“你不会笑话我吧。”他问。

“不会。而且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亚瑟看着他的眼睛,“你放心吧,不仅仅是我,还有兰斯,你姑妈姑父,还有……”

“梅林。”

“没错,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走了吗?”

亚瑟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挑选措辞,“至少在你恢复之前……”

虽然这次手术时间比抢救那晚时间要短得多,但所有人看起来似乎都比那次还要焦虑。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把一切都拉快了一倍,胡妮斯用快了一倍的速度在手术室前走来走去;巴黎诺到楼下的吸烟区,把没吸完的香烟一根又一根的掐灭。直到手术中的示意灯灭了,医生表示一切都很顺利之后,所有的节奏才又恢复了正常。

但事情并不如意,即使医生说把所有的碎骨头都取了出来,高汶的麻痹神经已经修复,双腿也有了弹跳反应,他还是只能靠着轮椅行走。医生再一次给他做完检查,安慰似的说也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恢复。之后他猛地拽住医生的胳膊,喉结蠕动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医生,如果我以后想做一个旅行家……是不是再也不可能了?”他盯着医生的眼睛,好像之后的回话是对他命运的审判。

整个病房都安静下来。护士把东西收到金属托盘里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医生在高汶病床边坐下,他温和地看着这位年轻的病人。

“你知道吗?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愿望是进入国家足球队当一名球员呢。我那时已经被选中进入国王队俱乐部当替补了。然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改变。我父亲坚决反对我去踢什么足球,他就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医生停了停,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翻了几下,递给高汶,“看,这就是我父亲。那时候我们的关系闹得特别僵。他不允许我把足球当成事业,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要逼着我学医。后来他在一次车祸中身亡了,妈妈因此抑郁得了病。如果我再去走那条根本不知道有什么结果的路的话,我现在一定会后悔的。”医生把手机拿回来揣进口袋继续说道,“后来我考上了医学院,毕业后服役做了军医。我想着如果我能在业余继续踢我的球,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现在还是一名球员?业余球员?”高汶问道。

医生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孩子。我在服役的时候跟腱被子弹击中,再也没办法奔跑在绿茵场上了。”

“那你后悔吗?”

“什么?做一名医生吗?”

高汶点点头。

“不,孩子。一点儿都不。当你没接触一个你不了解的事情的时候,你一定会觉得那很无聊,然而当你真正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的时候,一切就都变得美好起来了。我绝不会认为救了你的命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医生笑着说,“其实做一名和时间争抢东西的人,也和足球有些相像。你说呢?”

“我……还是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如果没有遗憾,算什么人生呢?”医生拍了拍高汶的肩膀,“别让一点伤改变了你的整个人生,好吗?”

“可是,我连站都站不起来。”高汶突然哭了起来,这是他入院之后第一次哭,所有的压抑都像洪水一样从山上泻下,他握着拳头用力砸着自己的腿,朝着所有人喊道,“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亚瑟觉得这歇斯底里的喊声和拳头捶在腿上的钝响就像刺刀一样锥入自己的五脏六腑,锥得他疼出了眼泪。

但是医生再也检查不出来高汶哪里出了问题,他的一切都恢复的很好。每次检查之后他都会陷入一阵沉寂,最后喃喃自语着说自己是个残废了,早就说了没有知觉了,一切都是白费。后来就连亚瑟说要给他转院到卡梅洛特,他也连眼睛都不想睁一下就说了不用白费功夫。胡妮斯试图跟高汶说,让他不要放弃希望,他却直接假装睡着,一动不动。

莫嘉娜来看望过高汶一次,她带来了大捧鲜花和只能在卡梅洛特买到的新鲜玩意。高汶的眼中划过一丝欣喜,之后便又被灰暗所覆盖。莫嘉娜走出医院的时候试图用乌瑟催促亚瑟回家的话来分散注意力,但没能成功,她说着说着居然就趴在亚瑟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她说:“心死的孤寂连天使也挽回不了。高汶的眼神就像已经干涸的泉眼,你盼望着它再喷出泉水,但那永远也不可能再发生了。他一定是那种认定了一个灵魂只有一次在世机会的人,他还没来得及让花蕾绽放,就已经失去了根茎。”

亚瑟不知道姐姐说得是否正确,但他是真的想让高汶再一次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地笑上一次,无论花上什么代价。

大家的生活节奏似乎慢慢在恢复,伊尔多的学校又开始充斥着孩子们的嬉闹声,兰斯洛特也会在每天放学之后固定去教堂拉琴,巴黎诺在洛特的星级酒店里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乌瑟向亚瑟下达了最后通牒之后,他不得不暂时离开伊尔多返回卡梅洛特参加国立美术馆的新馆落成仪式。只有胡妮斯每天会带着梅林守在高汶身边,推着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透气。而无论花园的植物多么茂密,偶尔蹿出的小动物会在树丛间探头探脑,高汶都已经失去了对生命的希望。

卡梅洛特仍然笼罩着灰冷的阴影,照耀着伊尔多的阳光似乎怎么也穿透不了这座大都市的阴霾。回到家之后,乌瑟并没有太多时间过问亚瑟的这个夏天过得怎么样,只略略说了句“希望你没有白白浪费这几个月的时间”,便又投入到那个该死的仪式准备活动上去了。亚瑟在花园的躺椅上坐下,望着阴沉的天空,暗自诅咒翌日老天会弄砸那个新馆落成仪式。他突然对自己竟然会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想得那么叛逆感到有些尴尬,不过大概是由于压抑的天气吧,他晃着躺椅在心里为自己解围。高汶的情况很让他担忧,在他放下电话告诉高汶自己需要回卡梅洛特一段时间之后,少年看上去一瞬间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希望,干瘪下来,虽然他让亚瑟放心回去,说着一切会好起来的,然后挤出一个笑容。但亚瑟觉得他还不如哭着说自己永远好不起来了。匆匆告别之后,无论他怎么给高汶发消息,也再没有回应。若不是兰斯洛特告诉他高汶虽然不太开心但身体并无大碍,他都要以为这个人是不是噩梦中的一个幻影。

如果说这次返回,最不让亚瑟失望的一件事情就是莫嘉娜的突然到访。因为高汶的伤病,在伊尔多的时候他甚至没注意到莫嘉娜对他提到乌瑟这件事情已经表明了这父女破裂多年的关系俩正在慢慢修复。这是这近十年来第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享用晚餐。

亚瑟看得出乌瑟的激动。老人的双眼充满着慈爱,他一直盯着女儿看,手上的叉子甚至戳到盘子好几次。他对女儿的问话也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说错了的地方又让这个颇有名气的大提琴家再一次离开他。亚瑟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最值得珍惜,应该就是失而复得的情感。

亦如他和高汶。

第二天的新馆落成仪式无聊到让亚瑟差点在礼堂的主席台上打起哈欠(虽然他及时的控制住了)。即使从小跟着乌瑟,他早就习惯了这样那样的典礼或是仪式,但伊尔多一行却让他更加向往外面充满阳光和色彩的世界。现在这样冗长的演讲,听起来就像是无聊的催眠曲——虽然不动听却有功效。

突然响起的急促电话声并不能算是解救亚瑟的魔法,但他挂了电话之后就从新馆落成仪式上悄悄消失了。说到离开会场的方法,应该用溜这个词比较合适,而获取交通工具,却应该是抢。他是拳打脚踢地把司机从驾驶室上拽下来的,因为那个该死的乔治不敢违背乌瑟的意思擅自把车开到伊尔多去,应该说他的责任是看好亚瑟不让他离开卡梅洛特。只可惜他的身手比亚瑟差远了。

亚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超了速或者是破了什么其他交通规则,他只能有一百分之一的精力来庆幸现在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通往城外的路一直很顺畅,而自己又是开着加速极快的好车赶往并不十分遥远的伊尔多。

谢天谢地昨晚伊尔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终于止住了,一弯彩虹遥遥地悬在大海之上。

这医院看起来还是那样,庭院里的老年人慢慢悠悠地走着。驻车之后向病房飞奔的亚瑟在这个宁静的画面中显得那么不协调。“该死,注意点儿!”快秃了的老太太举着拐杖冲亚瑟喊去,但她可能都还没来得及看见跑过去的这个年轻人长得什么样。

病床上的高汶面色苍白,眼神迷离和这个夏末的繁盛格格不入,左手上捆着绷带。要不是亚瑟知道这是高汶的病房,恐怕他已经一眼认不出那个失神的少年和第一次见到的高汶是同一个人。病房里的气压沉闷的像是快要爆炸的气球。梅林嘟着嘴和戴格尔的妹妹并排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基哈拉被丢在一边,胡妮斯皱着眉头默默擦着眼泪,兰斯洛特看起来也手足无措。这个房间里有一种诡异的平衡,安静的恐怖,直到亚瑟冲进来打破了一切。

啪。平衡的气球爆炸了。

高汶动了动脑袋,抬起眼睛看着亚瑟。亚瑟很难辨别他棕色的眼睛里写着些什么,是失望还是沮丧或者是绝望。不过无论是什么,都不可能是喜悦。其实他已经不知道上一次高汶感到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许那时候还能每天下午五点以后为亚瑟做一杯特殊的威士忌,也许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兰斯洛特比自己更接近亚瑟,也许那时候梅林还天天跟他说戴格尔的事情,也许那时候说自己的梦想是环游世界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是想死吗?”亚瑟问。他感到牙齿在打颤——当他知道奥斯瓦尔德是个骗子的时候也气得浑身打颤。

高汶扬了扬缠着纱布的手,说:“我现在这样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的声音宛如一潭死水。

“好。”

亚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脑袋。他把轮椅从角落里拉到床边,不管胡妮斯的惊呼和兰斯洛特的阻拦,硬是把缩在病床上的高汶连抱带扯地扔到了轮椅上。“你要死也不要死在这里。不要让大家看见你恶心的尸体。”亚瑟的声音愤怒的颤抖,他飞快地推着轮椅,下了楼。

“你要干嘛?!”高汶大喊,但无奈他双腿无能,只能空喊着,任凭亚瑟发了疯般地摆布。

“你连命都不想要了,还管我想做什么?”

飞驰的轮椅在亚瑟的车前停下来,停得太急,高汶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你这个……疯子!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废话!”亚瑟打开车门,转头把高汶抱进车内,又啪得一声摔上了车门,紧接着把轮椅扔进了后备箱。

其实他还是很庆幸这辆车的驾驶席和后座被隔开了,要不然这位惊慌失措的少年可能会一失手把自己给掐死。

踩上油门,汽车飞奔在公路上。那条通往伊尔多海边的公路上。蓝天映照着大海,在最远处相接,那弯彩虹清晰地落在海面上。这辆车离伊尔多越近,亚瑟就越觉得他们这是要通向那弯彩虹。

后座的高汶停止了吵闹,闹别扭似的靠在后座上,脑袋耷拉在车窗玻璃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就像照进地狱的天堂之光。

“这是死亡之前最后的晚餐吗?而且还是精神食粮。你是要把我饿死在郊野啊。”高汶突然幽幽地说道。

“不,我只是打算把你给淹死。”亚瑟平静地说。

“会很痛苦吗?”

“不知道。”亚瑟向岔路口开去,直奔大海的方向,“我没被淹死过。”

“大概要呛几口水吧。”这听起来是自说自话,“彩虹真好看啊。能死在彩虹桥下,我下辈子也能做个什么神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毫无意志力的神吗?”亚瑟冷笑了一下。

高汶没再回话。汽车颠簸在通往大海的道路上,让海浪声填满了车厢内的空白。

公路的尽头就是海岸线。因为离村庄还有一段距离,这里鲜有人烟。亚瑟把车泊在沙滩上,连拖带拽的把同伴弄上了轮椅。一潮又一潮波浪涌上沙滩,然后又退回原处。

“傍晚时分有涨潮呢。”亚瑟推着轮椅把同伴推到海边,涌上的海水一浪一浪,打湿了他们的脚。

“你比我还清楚呢。”高汶皱了皱眉头说。

“所以我就打算让你在这自生自灭。”亚瑟站在他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椅背上,平静地说。

“多谢。景色很美呢。”高汶低头看了看从脚踝上退去的海浪,“可我还是没能走出这里啊。”

“因为你连试都不想试。”亚瑟抬高了声音,“你不做尝试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

“不是每一件事你做了尝试就能成功的,你知道吗?”高汶看着天水交接处开始渐渐发红,彩虹慢慢黯淡下去,“有的事情我尝试了,可结果还是不尽人意。”

“那你就去死吗?”

“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能怎么尝试?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感受啊!”眼泪顺着少年的脸颊,流进了浓密的胡子里,“所有的事情都一片灰暗。”

“医生已经说了,手术没问题,身体机能已经完全恢复了,剩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我没有恢复!”高汶突然咆哮道,愤怒地捶了一下轮椅的扶手,发出闷闷地一声“啪”,惊走了正想栖息在岸边的海鸟。

“还是你根本不想恢复?”相比较高汶,亚瑟的声音却平静得多,“要想有人爱,你就要学会自爱,知道吗?”

海上起了风,风吹乱了高汶的长发。

“如果你真的不想活了,那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亚瑟说着,把手从轮椅背上抽走。

高汶没有说话。他的后背向前弓着,开始颤抖。从背后看去,他就像是在天际却突然被海风吹落的一只骨折的海鸟,颤抖着向悬崖掉落。

“我是偷了我爸的车来的,他们很快就会把我追回去的。”亚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你还想活下去的话,就试着站起来吧。”

“可是我做不到!”

“因为你根本不想做!”

一个海浪翻涌过来,遮掩了两人凌乱的呼吸,打湿了高汶的小腿。高汶的胳膊动了动,终于转动车轮转过身来。

“如果我想,你会帮我吗?”

又一个击打上来的浪花代替了亚瑟的回答。双手相触,双臂肌肉紧绷,高汶撑着亚瑟的双手让自己的身体离开了轮椅。

“加油,高汶!”亚瑟牢牢抓住高汶的双手欣喜道。

双腿突然又承受了身体的重量,不住地打颤。高汶咬得自己的下唇都快要出了血,艰难地迈出一步。

“试着让重量回到腿上,好吗?”亚瑟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可还没两秒钟,高汶就跌倒在沙滩上。

“再来一次。”亚瑟拽起少年的胳膊。

“做不到。”高汶甩开亚瑟的双手。

“那个充满自信的高汶已经死了吗?”金发男人重新拽起他的胳膊,过大的力气让他痛得叫了一声。

“死啦!”

“那我也要把他从地狱里救回来!”亚瑟用力一托,把他扶上轮椅,“重来。”

高汶一动不动。

“重来!”由于愤怒,亚瑟的胸腔重重的起伏着,他怒吼着拎起少年的衣领,“不是要守护小梅林吗!不是在最危险的时候还笑着面对吗!不是要环游世界吗!不是喜欢冒险吗!不是在我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吗!那个逍遥的英雄哪儿去了!你把那个爱逞强的家伙还给我啊!混蛋!你这幅要死的样子算什么!

“把手给我!重来!”亚瑟朝高汶摊出双手,“快把手给我!”

咸湿的海风吹着亚瑟摊开的手掌上,像是减慢了时间行走的脚步。等高汶再次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他觉得已经过了无数个黑夜白昼。海浪是脚步的齿轮,海风是重新注入双腿的能量,高汶踏着一潮一潮海浪的节奏一步一步挪动着脚步,当双手分开,他也没再倒下。

一艘游轮远远地路过,穿过即将消失的彩虹桥。

沙滩上两个欢呼的人影,天空的紫霞给他们做了最美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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